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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鹿路和我的记忆
晓田
每次回上海我总要去我出生和成长的巨鹿路走一走、看一看。虽然它和我记忆中静谧、凝重和含蓄的巨鹿路已经相去甚远，多了纸醉金迷的喧嚣、貌似高雅的浅薄和迫不急待的炫耀，似乎巨鹿路厚重的历史沧桑感已被赤裸裸的商业浮夸所淹没。好在法国梧桐浓密林荫两旁的老洋房还在，它可以见证巨鹿路的陈年往事和让我寻回甜美而又苦涩的记忆。
巨鹿路建于年，当时以法国驻沪领事的名字命名，叫巨籁达路，属法租界。民国32年政府收回租界改为巨鹿路，年改为现名。巨鹿路横跨卢湾、静安两区，以陕西南路为界，以东至金陵西路属卢湾区，以西至常熟路归静安区。
在邻陕西南路以西的号是一幢具有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宫殿气派优秀建筑，是著名的刘家花园，也就是人们耳熟能详的“爱神花园”。年起至今这里一直是上海作家协会所在地，成为几代文学青年心目中的圣殿，梦中的伊甸园。
昔日“爱神花园”的主人刘吉生
曾经的“爱神花园”，年起为上海作家协会所在地至今
除了“爱神花园”外，巨鹿路也留下了许多民国历史遗迹。20年代上海滩最大的赌场就在巨鹿路号，董事长为张啸林，黄金荣和杜月笙为董事。
20年代上海滩最大的赌场就在巨鹿路号
抗战初期，上海青帮小流氓出生，后投入汉奸特务头子李士群魔下担任76号特工总部警卫总队副总队长的杀人魔吴世宝即曾和“摇缸女郎”姘居在巨鹿路弄同福里6号，年死于非命。它的前门正对着16号的后门,而16号却是中共江苏省委机关，著名的中共二刘(刘晓、刘长胜)作为当时的省委正副书记频繁出没此楼，可谓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年中共在上海开设的第一个无线电培训班就在巨鹿路弄12号。
杀人魔吴世宝和“摇缸女郎”姘居在巨鹿路弄同福里6号
6号的前门正对着16号的后门，而16号即是中共江苏省委机关
中共在上海开设的第一个无线电培训班就在巨鹿路弄12号
巨鹿路号丽云别墅原是黄金荣的藏娇金屋，后为中医妇科名医陈筱宝的住宅兼诊所
巨鹿路弄（煦村）2号是著名连环画家贺友直的旧居
巨鹿路号原是新成中学，后由邵逸夫捐1千万港元逸夫职业学校，保留了这座老洋房
曾和陈布雷同为蒋介石机要秘书、又是中统要人的潘公展在抗战后就住在巨鹿路号的洋房里。上海解放后，他携家眷移居海外，此房由他的司机住用，现归政府代管。潘公展还担任过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和上海参议会议长等要职。他不仅是民国的党政要人，而且又是一位著作等身的文化报人。他任过上海《商报》主笔、《晨报》社长和《申报》社长。年5月，潘公展定居美国，在《纽约新报》主持笔政，后创办《华美日报》，并任社长和总主笔长达20多年，病逝于年6月23日。
蒋介石机要秘书、中统要人潘公展
蒋介石机要秘书潘公展抗战后就住在巨鹿路号
巨鹿路号善导堂是天主教圣安会所在地，解放后成为上海市文化艺术档案馆
巨鹿路-号蓝宝石公寓原为德国驻沪领事馆员工住所
蓝宝石公寓后院
在巨鹿路弄光华里66号门旁的墙上，有一块由静安区人民政府于年立的，用水泥浇铸带头像的石碑。碑文用中英文雕刻，是这样写的：
“王正廷(-)浙江奉化人,年为出席巴黎和会中国代表团全权代表之一。曾担任唐绍仪内阁工商部次长、参议院副议长。北洋政府外交总长、代理国务总理兼财政总长。国民政府外交部部长。年在此居住。年移居香港。”
王正廷故居前的石碑
第一任外交部长王正廷故居巨鹿路弄光华里66号
可见王正廷确实是一位应该加载史册的民国第一任外交部长。在同一条弄堂里13号，曾居住过一代影后、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歌女红牡丹》的女主角胡蝶，直到她和潘有声结婚才搬离。
巨鹿路弄光华里13号胡蝶旧居
抗战期间，同仇敌忾，全民最痛恨的就是卖国求荣的汉奸。抗战胜利后，汉奸都受到了严厉的制裁。但有一个机械工程师出身、又任过伪上海中央储备银行副总裁的大汉奸却躲过此劫，他就是居住在巨鹿路-号大花园洋房的陈咏仁。抗战前他在无锡开铁工厂，因技术高超又经营有方，在行业里很有声誉。沦陷后他惑于私利，虽不敢公开担任伪职，但竟伙同日本军部向中国百姓搜集废铜烂铁等五金物资，直接为侵略者加工成军需品，是个地道的汉奸。抗战后他已经拥有巨大财富，但在此前他为给自己留条后路，不惜重金买下险些落入日军之手的举世瑰宝-毛公鼎，并约法捐献给了南京政府，这可能是他脱罪的原因之一。毛公鼎现存放在台湾故宫博物院。新中国成立后，陈咏仁继续从事他原本的经营活动，所开设的江南公司业务扩及全国，还在上海广置房产。年只因偷漏税等经济罪受到处制，他将所有房产归公。可以说，陈咏仁是一个圆滑“三开份子”。
陈咏仁捐出的举世瑰宝-毛公鼎现在台湾
巨鹿路-号大花园洋房是汉奸工程师陈咏仁的产业
小时候跟姆妈出去碰到下雨，就叫辆人力三轮车载我们回家，只要和踏三轮车师傅讲“到巨鹿路景华新邨隔壁弄堂”就可以了，可见景华新邨具有地标作用名声在外，实际门牌是巨鹿路弄。此地基原是浙江鄞县望族周家私产，在清末民初由周家后人、房地产大亨周湘云在此建成私家花园叫学圃。年他从周家花园内划出南面一部分建成新式里弄住宅，因花园风景华丽而名景华。
巨鹿路弄是优秀历史建筑，“景华新邨”四字是朱屺瞻的手笔
景华新邨内住的大凡都是有钱人家，“文革”中天天看到敲锣打鼓的抄家队伍去景华新邨。有一天早上听到，有一家四口在前晚被抄家后，第二天一早被佣人发现均死于卧室，原来这对夫妇觉得生活无望，竟将一对年幼儿女喂食安眠药后用被单闷死，然后夫妇俩吊在一根绳上自尽，真是惨烈。
周湘云有个同乡叫沙文汉，是新中国第一任浙江省省长、也是中国行政级别最高的“右派”份子,他一家解放前就住在景华新邨22号，此房是由他的岳母用私房金条顶下，但被女儿女婿用作中共地下党的密秘机关。年反右运动后，沙文汉一家生活悲惨，他本人被开除党籍并撤销职务，工资从行政6级降为12级，他的妻子更惨，被划为“极右派”，从和丈夫相当的级别降为只拿20元生活费，并被发配至嘉兴农村劳动。沙文汉于年病逝，时年55岁。
著名寿星画家、画坛一代宗师朱屺瞻生前一直住在景华新邨12号，朱师母曾送给我母亲一幅他儿子执笔、屺瞻老人补石并记的花鸟图，非常典雅大气，后来我问母亲索来裱装后配镜框挂在我家客厅至今。
著名寿星画家朱屺瞻生前一直住在景华新邨
景华新邨12号和22号分别为朱屺瞻和沙文汉住所
去年我回上海特地留意了一下，景华新邨沿街的一楼几乎全部变成时尚精品小店，还号称是具有小资情调的欧洲风味休闲街而享誉沪台港澳，它的商业效因缘于巨鹿路的幽雅环境，也正是这种商业效因正在淡化和冲击着那份幽雅。
景华新邨对过的巨鹿路弄也是新式里弄，但有二幢高级洋房。1号洋房现在是上海国际问题研究所，另一幢是4号三层洋房属原国军中将军长陈金城的产业，由其妻和一个双目失明的胞妹居住。解放战争中，陈金城在山东战场被俘，其妻得知丈夫下落不明后，因不明真相而在住所自杀身亡。年政府接管此房产后，其胞妹仍居住于此。陈金城将军被俘后誓死效忠党国和总座，被关押在北京功德林战犯管理所。年特赦后被分配在南京木器厂做工人，一年后被聘为江苏文史馆馆员直到年病逝，享年79岁。
巨鹿路弄4号三层洋房属原国军中将军长陈金城的产业
沿景华新邨和弄往西至常熟路的巨鹿路两边全是英式花园洋房，均列为上海优秀历史建筑。被上海人称为巨鹿花园别墅区的巨鹿路号，是花园中的花园，共有九栋维多利亚英式和北欧式的连体别墅，它们是由英国亚西亚火油公司于年投资建造，供外籍高级职员居住。年该公司结束在中国大陆的业务，此别墅区由政府征用，改为南京军区空四军招待所，记得小时候我们晚上经常进去在花园里看露天电影。
“文革”中这里也因林彪之子林立果及其死党在此拟定“工程纪要”，成为林彪政变指挥部而留名史册。其实准确的讲，林立果一伙的所有活动并没有在招待所所属九栋别墅里进行，而是在前面提到的巨鹿路弄1号洋房里，它与空四军招待所仅一墙之隔，这栋洋房相当坚固隐蔽，被林立果一伙占据后，围墙增高三尺再加铁丝网，关闭弄1号门，在与招待所的隔墙处另辟大门，相关人员均由空四军招待所进出，更增强了安全性。林彪出事后，此楼归还地方，成为上海国际问题研究所至今。现在的巨鹿花园别墅区开设了多家高档酒店、餐厅、酒吧和会所，已经没有它的神秘感，可能除了地产仍属于军方外，它的所有活动均是商业行为。
巨鹿花园别墅区的巨鹿路号为空四军招待所，原为英国亚西亚火油公司产业
巨鹿花园别墅区内的老洋房
巨鹿花园别墅区对面的那一排高级英式洋房里也不乏名人居住，其中号为享有民族化学之父盛誉的范旭东故居。号为著名剧作家、曾任上海作协主席的于伶住所。周纯龄将军在任上海警备区司令时，则居住在号。从号到号共12栋毗连式花园住宅，抗战胜利后，民国政府开办土地登记时，曾由“重英堂”代表盛沣澄申请所有权登记。上海解放后，此12栋房产涉嫌为孔祥熙产业而由政府代管。其中好几栋亦已辟为高档餐厅，或为政府办公用房。
巨鹿路号到号共12栋毗连式花园住宅涉嫌为孔祥熙产业
我家在巨鹿路住过三处地方，其中二处都在巨鹿路弄，弄内共有8栋独立式花园住宅，我出生和长大在3号，小时候放暑假，每天清晨弄堂里的小孩都会在自家花园里捉蟋蟀，我跟着俩哥拎水桶。到7、8点钟，各家小孩捧着蟋蟀盆到弄堂里摆龙门阵斗蟋蟀，我家三兄弟捉养的蟋蟀总是常胜不衰，年年称王。等我俩哥离家或工作，由我独自掌门，却屡屡败阵，每天捧一大迭蟋蟀盆出门，总是空盆而归。
我出生和成长在这条弄堂里
“文革”结束后，父亲因落实房屋政策而搬到同弄8号。后来第二次落实政策搬到了巨鹿路弄1-3号的5楼，该建筑属上海市政府机关事务管理局新建的6层装修完善带庭院的公寓楼，此地就是原来属于前面提到的“三开份子”陈咏仁所有大花园。与我家为邻有国画大师谢稚柳和吴青霞，还有时任上海市副市长谢丽娟就住在2楼，他的丈夫和大多数的上海男人一样在家买、汰、烧。
我家在巨鹿路的第三个住处弄1-3号，画家谢稚柳、吴青霞和时任副市长的谢丽娟也住在此楼
巨鹿路有太多的故事，几乎每幢房子的背后都隐藏着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记录着它的历史。巨鹿路也给我烙下太多的记忆，一生中的三十多年留在了那里，难以抹去。
（此文曾发表在年11月13日的美国《侨报》副刊“文学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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